等风也等你

持三弦的歌者

墨殇 91 ℃ 0 条
作者: 郑彦英

他是一个瞎子,有三个儿子。那时候农村穷,他又看不见,自然不能干农活,他就想到唱戏要饭,好在这些戏是不用找老师学的,陕西关中的乡村,人人都会唱秦腔,只是有个嗓子好坏唱功高低之分。没想到上帝给了他一副好嗓子,他又虚心学,于是很快唱得一口好秦腔,还会我们县的乡土剧种碗碗腔。有好嗓子好唱腔,还缺一个乐器,他就四处打听。终于打听到,赵堡一个老汉从大西北回来,带了一把三弦。他听到后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过去,进门就跪下,乞求人家把三弦让给他。那是人家的心爱之物,不可能说给就给。这在他意料之中,他就在人家家里唱颂歌,自然用的是秦腔和碗碗腔的调子,却自己编着词,把人家祖宗八代一代一代歌颂下来。其实他并不知道人家祖宗的丰功伟绩,他就把他知道的人间好事都编给人家,好在人家也不知道自己祖上有什么过人之处,自然被感动了,把三弦给他了。

于是,他就靠着这一把三弦和一副好嗓子,走街串巷,唱戏要饭,唱的最主要曲目是二十四孝,当然还有为了迎合婚丧嫁娶的曲目,这些曲目是人们过日子需要的,于是就能挣来钱。就这样,他和老婆能天天吃饱不说,还把要得的馍晒成馍干,把挣得的零钱给孩子交学费,买衣服和学习用品,一直把三个儿子供到了中学,那时候没有大学可上,要不他会要着饭供孩子上大学。

我入伍以后,常常想起他的形象,高大的个子,把一双瞎眼不断地张合,手里提着他那把三弦,太阳照过来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更难以忘记的是他的呼喊,老婆每每做好饭,他就立在他家院子里,高喊一声儿子的名字,声震屋瓦,周围村庄的人,都知道他家开饭了。

我从部队转业到了河南,安顿好以后就回老家探亲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,我在街上见到了我这位按辈分应该叫爷的长辈,他坐在街道边沿的粪堆上,手里还拎着他的那把三弦。我唤他一声爷,他应了一声,多年过去,他还能分辨出我的声音,叫了我的小名,然后朝我伸出手,我立即从兜里掏出为乡亲们备的香烟,递了一盒到他手里,他放到鼻子边上闻闻,说是好烟,然后又叫我拿些吃的给他。

我一时难以理解,回到家才知道,他已经老了,腿脚不灵便,不能走街串巷唱戏了,只能靠儿子供养。三个儿子都成了家,各自立了门户,但是都不管他,他和妻子两人,一个把住村子一头,向乡亲们乞讨。村里的人多次找他的儿子说孝敬,每一个儿子都推给另外的儿子。说得多了,三个儿子统一了口径,骂说的人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。

我去找了村里的支书,说这样不孝的人,难道支部不管吗?支书摊开手说,咋管?他们又没有违法,我只能去说教,说一遍不行说两遍,一共说了十三遍,人家不但不听,最后只要看见我,就远远地躲开了。

在家里的第三天上午,我看见他的三儿子从他跟前经过,他虽然看不见,却从脚步声上听出了儿子的到来,于是立即拨动三弦,唱起了二十四孝,用的是曲折委婉的碗碗腔,因为我小的时候多次听他唱,所以知道所有唱词。开篇唱词如下:

“开言我把列位叫,叫声列位听分明;以下是廿四孝经,字字行行记在心。

第一行孝是舜帝,南山耕田奉双亲;二十四孝在第一,因而得做帝王身。”

那个儿子,那个曾经跟我是同学的儿子,竟然连往他父亲那儿看一眼都没有,昂着头走过去。

我真想上去暴揍这小子一顿。但是我忍住了,我知道,我的冲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

第二年,我在郑州有了房子,就把父母接过来。老人很不习惯城里生活,三年以后,才习惯了,又过了三年,老人想回家喝喝村里的井水,想晒晒村里的太阳,我就陪老人回去了,说好了深秋时接他们过来过冬,因为农村没有暖气,对每一个老人都是一个坎。

我在村里呆了一天,却没有见到我的那个论辈分应该叫爷的长辈,我以为三个儿子学好了,接老人回家住了,就没有问。到了深秋,我接父母回城的时候,才知道事情远远不是我所想象的。

那年冬天下大雪,村里人没有看见老人,以为儿子接他们回家了,冬天过去才知道,老人根本不在三个儿子家,三弦丢弃在村外的土壕里,三个儿子不闻不问,三弦也不要。村支部和村委会派人四处寻找,也没找到,于是就有了很多让人听了脊背发凉的传说。

想起老人那高大的个子,拉长的影子,那唱得辽远苍凉的二十四孝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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